女巫
「你就承認了吧。」
在這個古老落後而且不富裕的小城市裏,每個人都得先顧好自己,大家很少會同心合力地做一件事情。當然,偶爾會有例外——但通常都是不好的事。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同一張臉上,這種共同眼神的名字是審判。
「你就承認了吧,」檢控官得意笑著,似乎覺得自己是台下一眾人民的情緒領導。直指被吊在裁判所正中那個疲弱不堪的婦女,接完下半句話︰「你就是女巫的事實。」
你就承認了吧!你就承認了吧!
宗教裁判所據稱是神聖壯嚴的地方,任何喧嘩吵嚷都是不允許的。但在這個時候,而且僅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會同心合力地瞪著同一雙的眼睛,用著同一種眼神罵著同一句說話。
你就承認了吧!你就承認了吧!
靜得叫人耳鳴,然而那耳鳴彷彿就是眾人無聲咒罵的迴響,從四方八面而來,到四方八面而去,要聽到的人都覺得恐怖。
偏偏他們就是什麼都聽不進去的人。
那婦女撐起憔悴的臉孔,凹陷的臉頰吃力地支持嘴唇一張一合,說出否定的字詞。群眾的眼神沒有改變,她知道她的聲音傳不出去,於是又扭動僵硬的脖子,搖了搖頭,但她的無辜依舊未被視察。
「法官大人,這案件其實沒有裁判的必要。因為這已經很明顯了,犯人拉尼娜毫無疑問就是女巫,是絕不容許的罪行。請法官大人立即下達裁決吧。」
台下響起一陣輕微的掌聲和歡呼聲,還有為數不少,衝著拉尼娜姨姨而來的叫罵。此刻真正想叫罵的是我自己。明明拉尼娜姨姨如此善良,如此溫柔,卻要受到如此殘酷的對待。明明她沒做過任何壞事,憑什麼要她蒙上這不白之冤!
心中的不忿劇烈膨脹。我站起身來,正想要對著這些無知迷信的人群痛罵。
然而擋板斷了,用來隔開裁判處與觀眾席的木擋板突然冒出裂痕,斷成數塊。不安的氣氛瞬間掃走群眾的噪音,我憤怒的情緒也被打斷,只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坐回原位。
要慶幸的是法官並沒有聽從檢控官那不知所謂的意見,審理還是如常開始。
姨姨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著,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也許她在找我這個乾女兒吧?這麼一雙老花眼要在龐大的人群中尋找我這個細小的身軀,對她老人家而言相當困難吧。
「犯人,請你留心。」檢控官敲敲桌面,表情甚是不滿。「證人,可以繼續作供。」
「是。剛才說到,在上星期五,拉尼娜與她的乾女兒海倫來我家探訪……」
那件事情我還記得。現在在台上作證的就是與我們做了五年鄰居的布朗太太。五年來親密的鄰里關係,到最後換來對無辜者死罪的指證。
上星期五我和拉尼娜姨姨做了曲奇給布朗太太,作為她在前陣子為我們釀製蜜糖的回禮。不巧她染上重感冒,很是痛苦。於是姨姨就依著我已故母親留下的一張藥方為她煮了藥。那張藥方是我母親寫的,是我從小就知道的東西,但母親和姨姨一直都沒提到它專治什麼疾病。她們總是說︰「只要心存對病者衷心的祝福就夠了。」
是的,當時我由衷希望布朗太太可以早日康復,於是她的病情真的很快就好起來了。今日她的面色與以往一樣健康,但怎麼她的臉孔不像以前般慈祥了呢?
「證人提到的藥方,在我們搜索犯人屋子時找到了。醫生證實上面記載的材料只對調節身體部分機能有所幫助。」檢控官兩指夾著我母親的遺物,毫無愛惜地揮舞。「這可就奇怪了,證人當時患的是重病啊,一張如此平凡的藥方,怎麼能在短短半星期內就把證人給治好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檢控官雙方一張,把藥方對著裁判所嵌上十字架的那一面牆壁展開。「犯人秘密地加入了具有魔法的藥材,或者對藥物施以巫術。這種巫藥表面上能治百病,實質卻會奪去人的靈魂,要飲下的人都要成為女巫的奴僕啊!」
台下傳來輕微的騷動,直到檢控官把高舉的藥方放下。「但是,」檢控官隨即補充︰「證人已經接受過牧師的淨化了,而且我在事前也對她作出適當的輔導,所以她的證供是可靠的,並沒有受到犯人所提供的巫藥影響,請法官大人放心。」
他的嘴臉真令人討厭,極端的討厭。那種所謂的「輔導」,根本就——
檢控官的嘴角往上延展到半途,臉頰突然一緊,笑容就此打住。天花板掉落幾片木屑,不偏不倚打中他高傲的鼻樑。然後他又打了個噴嚏,惹得台下傳來陣陣輕笑。
「好吧,我要求傳召下位證人。」檢控官擤擤鼻子,自覺沒趣。
姨姨的目光總算聚焦起來。她正看著我呢,用著耐人尋味的眼神。
「那麼,預定的證供部分到此為止。不過,」檢控官沿著拉尼娜姨姨的視線對我注視。「我們或許可以請犯人的乾女兒做一回特別證人呢。」
「海倫小姐,在女巫的操控下生活,很不容易吧。」檢控官展現出徹頭徹尾虛偽的關懷。「不用害怕,只要妳把真相說出,這裏所有人都會樂意提供幫助。」
「真相就是,拉尼娜姨姨不是女巫!而且女巫……女巫……」
「哦,犯人有對妳提過任何關於女巫的事情嗎?任何的事情都可以。」
我低下頭,覺得自己說了些奇怪的話。「拉尼娜姨姨在我小時候說過……即使是女巫,也是人啊……人有善良的,女巫也應該有善良的……」斷續說著,只覺得自己有點語無論次。
「善良的女巫?」檢控官掩起一邊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醜惡嘴臉,然後似是想起了什麼,笑容又變得更加惡心。他先是問了個輕鬆的問題︰「請問證人對犯人拉尼娜的印象如何?你會認為她是一位慈祥的女性嗎?」
「是的,姨姨她對我很好,一直以來都待我如親生女兒。」我答,姨姨是除卻母親外我最愛也最愛我的親人了。「不只如此,姨姨待親友以至陌生人也非常好,會盡其所能幫助他們。」
「呵呵,是嗎。」他笑出聲了。那種只用喉嚨發出的難聽聲音似乎意味著他非常期待我作出如此回答。「那麼,海倫小姐……」他弓著腰,上半身大幅度地朝我傾來。「你認識善良的女巫嗎?」
他在說什麼話啊。我搖了搖頭。
「證人,請你親口回答。」
「不認識。」
「錯。你認識的,她就是你口中那位慈祥的姨姨,也是今天我們要審判的犯人——拉尼娜。」
一片靜默。檢控官接下去道︰「只要我們把事情簡單地組織一下就知道了︰一方面犯人從小就對海倫小姐灌輸『有善良的女巫』這一錯誤觀念;另一方面犯人又在海倫面前表現得無比善良,藉此取得證人的信任與好感。」他的聲線越發高亢。「這明顯就是一樁陰謀!犯人打算在時機成熟之後向海倫坦白自己女巫的身分,出於從小就受到的歪曲觀念影響,相信海倫小姐並不會有即時的反感或恐懼。這個時候,」
「就是誘導海倫成為女巫的最好機會!犯人年事已高,所以她一直處心積慮的想要培養接班人。這是何等卑鄙的手段啊!」
起哄了。台下的群眾終於按捺不住,顧不了裁判庭裏的規矩,對檢控官送上一致熱烈的掌聲,對其投以一致欣賞的目光。我大聲叫喊,但這地方沒能擠進我的聲音。
整件事就像一場鬧劇,一群耳聾目盲的人看一齣不知所謂的鬧劇。台上的演員胡說八道,台下的觀眾卻也全盤接收,甚至在最後還用掌聲予以讚許。而在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個無辜者的死就這麼訂定了。
在這個古老落後而且不富裕的小城市裏,大家很少會同心合力地做一件事情。當然,會有第二個例外——而且是更加不好的事。
人群包圍廣場中央一個以木材搭建的臨時高台,高台鋪滿乾草和柴薪,一個巨大的木製十字架立於乾草柴薪堆正中,拉尼娜姨姨就綁在上面。火刑。一個表面上優美而其實質殘酷的名字,不過對於殘酷的人而言,那反倒是一種優美的視覺享受。
在一片指罵與叫囂的聲浪中,行刑手一面愜意,將火把靠向燃料。我很想阻止,但我沒有力氣擠開前排的人群,更不可能通過守在高台入口的士兵。我只能衷心祈求上天會下起憐憫的大雨。
雨始終沒下,但火也沒能點著。行刑手將火把深深埋進草堆,甚至拿來第二、第三個火把燒,但草薪終究都只有被煙熏黑的痕跡。著人換來新一批的燃料,還是燒不起來。
反倒是台下群眾的怒火燒著了。越來越多人開始質疑有人受了女巫的利益而在當中做了手腳,也有人覺得這是女巫垂死掙扎的把戲,開始暴躁大罵。
慶幸的是一直昏迷的拉尼娜姨姨終於被吵醒,她像之前一樣用老花眼漫視周圍。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我。她對著我搖搖頭,又搖搖頭,又再搖搖頭。姨姨想對我說什麼呢?我覺得迷惑。
在我開始思考的時候,火點著了,火勢緩慢地壯大起來。我嚇了一跳,然後——然後我腦海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我集中精神,凝視姨姨雙目。
她點點頭,我搖搖頭;她點點頭,我又搖搖頭;她點點頭,我想了想,點點頭;她點點頭,然後她流下喜悅的眼淚。
我擦乾淨眼角的淚水,閉上眼睛。一瞬間,周遭的噪音與我隔絕,但接下來群眾的驚呼和慌忙逃走的腳步聲還是讓我聽到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一步也沒有後退。
我漸漸睜開雙眼,望向身前整個被烈火重重包圍的高台,任由火花拍打我的臉頰。拉尼娜姨姨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但我知道她會覺得快樂吧。
火焰照紅了天上一整片雲霞,幾乎要把天空燒出一個大洞。火刑架漸漸分解成炭黑色的碎片,隨著清風飄離這個古老落後而且不富裕的小城市,沒入極高極亮的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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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精美的日期差使我淚目。
215天啊啊啊啊……(掩臉)
有真相,而且非常簡單。我覺得不少讀者會在半途就猜到了。
暫時猜不到的,請望向本文標題。
答案如下︰
答中的請在回覆處向我領取「施有巫術的茶葉」一包︰3(?)
嘛,其實我覺得戲份最多的反而是沒有名字的檢控官。他是整個故事世界觀的濃縮。
然後,我在這篇文章要表達的意思……請自行補完。(遭拖)